Spätsommer

一九四七 / 第二部 血



生日快乐 陛下!!!   :)

赶上70年大庆 也祝祖国盛世永恒


一九四七 

 

第二部   血

 

1

 

一九四二年的二月一日,Atobe坐上了从华沙指挥部开赴前线的列车。无尽的黑夜中,火车轰隆隆穿过漫漫大雪,开往那片他从未踏足过的广袤大陆。远方零星散落着村庄微弱的灯火,明明灭灭。一八一二年,拿破仑率领六十万军队踏上这场没有归路的征途。亚历山大大帝也曾在他最后的岁月率军前行,最后在绝望中野心破灭。一旦开始,这便是一条再也无法回头的道路,仿佛那从布列斯特-利托夫斯克一直延伸到第聂伯河的普利佩特沼泽,只剩越陷越深的一个个帝国迷梦。但Atobe并没有丝毫绝望,他相信自己的军队,在过去的几年里,他见证了无数他们自我牺牲以及坚定履职的事迹,他相信德军具备挑战这片从未被征服的土地的素质。

 

昏黄的灯火摇曳,颠簸的车厢里,他正展开地图看他们的战线与军队部署。他被任命为第十一集团军的司令,即将前往克里米亚,苏军正从刻赤半岛登陆反攻。而在上个月,第十一集团军的生命线,通往辛菲罗波尔的铁路,实际上已在费奥多西亚登陆和到达刻赤的敌军控制之下。前日的军报表明,苏军在帕尔帕奇战线部署的兵力已超过13个师。而在塞瓦斯托波尔战线,苏军的活动也十分频繁,尤其是炮兵得到极大加强。最新的军报显示罗马尼亚19师的防御崩溃,连带损失了在该地作战的两个德军炮兵师。

 

Atobe垂眼看着地图上的部队配置,他已经细想了好几个小时。参谋们也给他提了许多意见,才刚刚离开。他这次的主要任务是夺占塞瓦斯托波尔要塞,以奠定之后渡过顿河下游,攻占高加索地区的基础。但夺回刻赤半岛是前提。他思考良久,还是决定先将指挥所设在帕尔帕奇战线之后。这固然极其危险,但不亲自监督反突击任务的准备工作,他不放心。况且有将军压阵一定会鼓舞士气。此时Oshitari率领的第二装甲师正在巩固防线,苏军夺取哈尔科夫的意图已经十分明显。若他们都能顺利,41年冬天的所有挫败都不再重要。他相信他们的军队拥有超强的意志力与战斗力。他们也必须获胜,否则再拖下去,那长达1931公里的战线所需要的后勤补给将会拖垮整个国家。

 

他用钢笔在帕尔帕奇战线上做了标记,又在本子上写下需要详细询问空军指挥官的事项,以及预想铺设铁路和保障补给的路线。再一次确认没有疏漏,他终于拧上了钢笔,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他太累了,头刚一靠着车窗便睡着了。

 


2

 

Keigo,

 

你的来信我每周都能按时收到,虽然每封都简短如军报,我还是很开心。你已经到达前线指挥所了吧?你总是说自己只是在后方指挥,安全无事,但我还不了解你吗。我知道你绝对不会退缩在后方,一定会与士卒同进退。不过没有关系,我最近时常去教堂祷告,愿神灵能保佑你平安归来。 Sanada神父因为上次Echizen的事,最开始似乎与我有芥蒂,不过最近我们也能聊上几句。前几天有一个德军士兵和岛上的一个姑娘举行了婚礼,也是他主持的。英格兰似乎终于完全遗忘了这里,连空袭和海战都再也没有了。或许是一件好事吧,这样大家就能和平共处了。

 

你的后辈Otori少将是个非常有责任心的好人。他似乎是虔诚的教徒,时常可以在教堂看见他。他告诉我说他最好的朋友,一个一起参军的前辈,是最开始一批驻扎在海峡群岛的空军军官,但在当时那场英军突袭中失踪。你想必也记得吧。Otori坚信他还活着。我不知道应该鼓励他坚信下去,还是建议他不要报太大希望。但我想他的心情和我是一样的。怀着希望,默默地祈祷,有一天能再见面。

 

我最近在练肖邦的叙事曲和那首13号夜曲,总觉得感情有所欠缺。听着你留下的那些唱片,也会觉得很寂寥。明明我一直一个人,但现在却时而觉得孤独。不过不必担心,我一定可以很快恢复过来。

 

另外,谢谢你让人从瑞士寄来的辉柏嘉的画具和基希纳的画册,我真的很喜欢他的画。他一定深受凡高的影响,成了一种情感爆发式的表现主义。宣泄而诡异的色彩,扭曲的形态,放荡不羁的线条,尖锐地反思着道德与情感,社会与伦理,发泄着违逆一切的情绪。他说画家应该要将物体表现在画布上,但却不是像照相一样精准的描绘,而是基于物体本身,用情感创造出新的形态。而他也没有完全脱离传统学派和描绘主体。这点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我喜欢表现主义,但是却无法接受完全抽象的表现艺术。那些完全摆脱过去和古典的作品,堆在一起的方块块,总让我觉得过度愤世嫉俗,欠缺感情。基希纳真是一个极富才情,敏感又深情的人。我特别喜欢《柏林街道》,让人感受到他的可爱和任性。听说他的画被宣布为颓废艺术,而他本人已在几年前自杀身亡,着实让人深感惋惜。

 

K.

 


3

 

从一九四二年的二月到四月,克里米亚地区的德军不断尝试夺取刻赤半岛,但并没有取得很好的进展。三月的时候,Atobe带领一个精干的指挥班子,将指挥所继续前移,紧挨帕尔帕奇战线,以亲自监督由42军担负反突击任务的准备工作。这是一个漫长而危机重重的冬季。按照陆军总司令部的指令,将苏军最终逐出克里木,包括塞瓦斯托波尔的行动,应作为最高统帅部计划中的东方战场南段大规模攻势的序幕。

 

他是一个有威望且极具军事天赋的将领,进入五月以后,战势已经得到相对乐观的扭转。不止是这段南方战线,Oshitari所在的装甲师也击溃了试图夺取哈尔科夫的苏军,取得了至关重要的胜利。很多人以为去年莫斯科和列宁格勒的连续挫败将使德军一蹶不振,将会兵败如山倒。但却正相反,在度过了艰苦的冬季之后,德军很快从挫折中振作起来,取得了一系列反击的胜利。这是亚历山大大帝甚至拿破仑都没有做到的。

 

五月八日时机来临。第十一集团军的“猎鸨”行动开始。虽说头几天雨水阻碍了行动,但随着天气好转,优秀的战术得到部队的坚决贯彻执行,到十六日,刻赤城已被顺利占领。十八日,5个步兵师和1一个装甲师几乎全歼了苏军两个集团军,取得了令人惊叹的歼灭战的胜利。

 

几天以后,Atobe正独自站在指挥部的地图前思考进一步攻占塞瓦斯托波尔的战略,他的秘书敲门进来说,柏林总指挥部来了高官。他点了点头,然后垂眼继续看他的地图。几分钟以后,门又打开了,他抬起头——

 

一身死神般黑军装的军官走了进来。英俊的样貌如同画中年轻的天神,但他的嘴角却似乎永远挂着冷淡的笑——是Shiraishi。

 

说不惊讶是假的。

 

“你来干什么。”Atobe冷冷地看着他,没好气地说:“我这儿没有窝藏任何人。”他的语气带着明晃晃的厌恶,但Shiraishi却并不介意,反倒笑着说:“我可是奉命给你送骑士铁十字勋章来的,祝贺你夺取刻赤半岛,Keigo。”

 

“劳烦你这个萨克森豪森总指挥跑这么远,我怎么过意的去。”他故意在萨克森豪森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冷笑道。Shiraishi依然只是笑了笑,满不在乎地说:“当然那只是借口。我只是想见你。”他走近了几步,Atobe闻到一股凄凉血腥的香水味。

“......”

“......”

“行了。”Atobe冷冰冰地打破寂静:“放下勋章,你可以回柏林了。”

“......”Shiraishi沉默了一阵,看不出悲喜。他将手上拿着的文件袋递过来,似笑非笑地说:“你在危险的东线,我怎么能不过来陪你?”

Atobe没有接,也没有说话。

Shiraishi的手停滞在空中。

“不过一个转任文书,不看也罢。”他松开手指,那叠文件清脆地落在书桌上:“今后请多多指教了,Atobe上将。”

“......”

看出Atobe不想再理他,他无所谓地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

 

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受寒,望着他消失在门边的背影,Atobe觉得头疼得厉害。

 


4

 

Shiraishi成了十一集团军最亮丽的风景线。他俊朗优雅且彬彬有礼,皮肤白皙,身形消瘦,像古代宫廷的王子,与风吹日晒的军士们格格不入。他顶着一个臭名昭著的头衔,领章更是触目惊心,以至于大家都对他退避三舍。一个嗜血的刽子手。虽然Atobe日常性当他是空气,彻底无视他,但他还是心态良好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保镖的角色。出去视察的时候他永远跟在Atobe身后不远的地方。每每Atobe和参谋们在简陋的会议室讨论作战计划,他也会无声无息地靠在墙边,安静得像一个鬼魂。他很少说话,没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偶尔他会一个人安静地站在树下抽烟,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显得孤单而不近人情。

 

对塞瓦斯托波尔的进攻基本准备就绪。但Atobe还是心存疑虑,主要是负责牵制苏军的罗马尼亚山地军战力比较虚弱,若能有几个炮兵师支援,便能补足缺陷。他并没有指出来,既怕有损军心又没有可借的兵。他的参谋们也没有察觉到他的心事。所以当这天Shiraishi突然出现在他的办公室,跟他说自己联系了第八航空军军长,借到了几个炮兵师支援的时候,他真是惊讶到一句谢谢都在嘴边卡了半天。

 

在进攻已就绪的最后几天,Atobe到南部海岸视察,Shiraishi非要跟他一起去。

“老实呆着。我两天就回来。”

“我也去。”

“你去干嘛?”Atobe不耐烦地说,坐上光亮的黑色奔驰,他想关上车门,却被Shiraishi拽着门往外拉。一旁的小兵望着这俩顶头高官,不知如何是好。

“我负责你的安全,我当然要去。”

“......我要你一个SS上将做贴身保镖,我的级别可真比元首还高好几级。”

但Shiraishi铆足了劲儿把门拽开,坐了进来。然后不容置喙地命令司机:“开车。”

司机很识时务地把自己的上司卖了,把车开了出去。

“......”

真是拗不过他,Atobe叹了口气,说:“你派几个下属不就好了?南边太危险。”

Shiraishi不理他。

Atobe无可奈何地苦笑,只好转头看窗外阳光下克里米亚的风景。车颠簸着开了将近一个小时,他突然听见Shiraishi念叨了一句:“你在乎我活着还是死掉吗?”

 

Atobe猛地回过头。但他侧着头对着窗外,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良久,Atobe仿佛叹息般说:“......不管怎么样,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死了更好。”

 

 

5

 

临时指挥所设在过去一位侯爵的行宫里。这座行宫耸立在黑海边的悬崖之上,海浪击打着礁石,千百年如一日。到达的时候已将近黄昏,安顿下来天也全黑了。宫殿荒废多时,好在先前过来的部队稍微打扫了一下,勉强可以住人。Atobe虽说曾经也是金贵的少爷,但从军多年其实早已习惯风餐露宿。反倒是Shiraishi,他清瘦羸弱,也没真上过前线,恐怕是要吃苦了。Atobe真怕他吃不消。

 

全是军用饼干的晚餐后,几个军官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讨论了一下明日的勘察计划,便各自回房休息了。Atobe走过长廊的时候看见Shiraishi正孤身站在露台上抽烟,风吹乱他的头发。海上的星空璀璨夺目,潮湿的空气中有海洋的气味。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指尖的烟静静燃烧,一刻也没被拿起过。那个爱干净又喜欢香水的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呢?Atobe想不起来。关于Shiraishi的回忆似乎都在不知不觉间淡化了。在童年的玩伴中,Shiraishi是最粘着他、最胆小、也最喜欢哭的。他犹豫了片刻,想过去跟他说上几句话。才刚踏出一步,又因为心中的偏见,一股轻蔑之情油然而生——肮脏的盖世太保头目。Atobe转过身,径直走了。

 

而Shiraishi站在风中,的确沉醉在自己的回忆中——

 

城堡中一场灯火辉煌的生日宴,七岁的他端着自己做的蛋糕小心翼翼地朝Atobe走去,不知谁绊了他一下,他的蛋糕飞了出去,糊了Atobe一脸。而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夏日灼热的午后,他和Oshitari赌气,爬到柚子树的顶上给Atobe摘柚子,一只马蜂把胆小的他吓得摔了下来,左手臂上留下十来公分的伤疤。但他紧紧抱着他沾血的柚子,竟然没哭。

 

柏林爱乐的音乐会,埃德加大提琴协奏像泪一样的旋律。十五岁的Atobe意气风发的脸。

 

枪决第一个人的时候,那个年轻姑娘的血溅在他脸上。达豪秋雨滂沱,潮湿的风中尽是血和焚尸炉的臭味。他在厕所吐了一个小时。当时的上司跟他说,这是为了帝国最终的胜利,为了你思念的那个人可以平安归来。

 

后来他不用亲自动手了,他高高在上,冷血寡情,可以云淡风轻地签署处决名单。再后来,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双手鲜血淋漓踩在白骨堆中,他的脸如同恶魔,再也没有资格回到他身边。

 

Shiraishi望着远方漆黑冰冷的海洋,感觉到自己的心已冻结成一小块冰冷的石头。但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了。他将指尖那支一口没抽便快烧到尽头的香烟扔向了大海。

 


6


第二天阳光明媚。Atobe决定沿南海岸到巴拉克拉瓦高地做勘察。他想知道第30军借以实施全部补给的沿岸道路离大海究竟有多远,苏军能否对其实施观察射击。Shiraishi一直安静地跟在他身边,漫不经心地看风景,还摘了几支野花拿在手上。搞得Atobe哭笑不得。本来想无视他,但是他真的太有存在感,好像来郊游的不食人间烟火的爵爷公子。之后大家乘坐一艘意大利快艇,沿着海岸线实地勘察。Atobe很满意今天的成果。

 

返回的路上,距雅尔塔港不远的地方,大家心情都不错,闲聊了起来。

“Shiraishi上将和Atobe上将关系很好呀,认识很多年了吗?”一个熟悉当地环境的意大利海军上尉笑着八卦道。

Atobe很无语,你什么眼光,这么不懂事。他以为Shiraishi也不会理他,没想到Shiraishi竟然很感兴趣地回过头,笑着说:“嗯。我们的关系可是秘密,以前还裸着睡一块儿呢。”

“.............”

一片鸦雀无声。

“噗,三岁的时候。”隔了好半晌,Shiraishi补了一句。

大家都大笑起来。

Shiraishi也微笑着望着海平线。

 

“敌机!!!”不知是谁突然大吼了一声。刹那间,机枪子弹疯狂降落,苏军的几架歼击机朝他们的舰船俯冲而来。混乱与风暴般的枪击声中,Atobe本想站起来指挥,但Shiraishi猛地将他摁倒在地:“调头望西!准备靠岸!”他大声命令道,他的声音无比冷静:“下士,一会儿听我命令游到岸上去拦一辆车!”他对一个精壮的士兵吩咐道。

“是!!”

Atobe因为姿势的关系动弹不得。Shiraishi把他遮在身下。没想到他力气这么大。短短几秒的时间,已经有十几个人在枪林弹雨中丧生。舰长是的年轻的海军少尉,他表现得果敢沉着,迅速听从Shiraishi的指令飞速将舰艇开近了岸。那个士兵脱了衣服,在掩护之下根据指令跳入水中,冒着触发岸边水雷的危险上了岸。幸运的是,他毫无障碍地拦住了一辆在附近巡查的汽车。

 

Atobe这辈子还从来没这么像缩头乌龟过。等反应过来的时候,Shiraishi已经把他像麻袋一样利落地塞进了车里。他们顺利逃脱了。Atobe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是血,他应该一点儿伤都没有受。他猛地回头,看见身边的Shiraishi面色惨白,全身都是枪伤,鲜血淋漓。

“Shiraishi!”他忍不住喊道,紧紧抓住他冰冷的手。

“快、快去最近的战地医院!!”

 

 

7

 

Shiraishi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漆黑冰冷的大海,他赤脚走在沙滩,没有一个人,无垠的夜空中只有几点寒星。他孤独地漫无目的地走着,一直走,永远没有尽头。似乎天亮了,但却没有阳光,大海消失不见,他站在荒凉的庭院中,四周是枯死的玫瑰花。城堡像一座巨型怪物的尸体。雷声轰隆,大雨打在他身上,他觉得很冷,他觉得有什么缠着他的脚,他一低头,看见地面已成为血做的沼泽,浮着骷髅和内脏,死人的手把他往下拖。他却并不想挣扎。突然有一只温暖的手抓住了他,他抬起脸,看见年少的Atobe站在他面前,生气地说:“你到哪里去了?本大爷找了你半天!”他也变成了十岁的样子,抱着Atobe嚎啕大哭——

 

“Shiraishi?”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Atobe坐在床边关切地看着他,见他醒来,连忙站起来朝护士喊:“他醒了!快让医生过来!”

 

“虽然伤及多处,引起失血,但没有致命伤。没什么大问题,您不用担心。”医生说。

Atobe点了点头:“我这就安排运送他回柏林静养。”

“不......我不回去。”Shiraishi插口道,他的声音很轻,却很固执。

“你都这样了,留在前线干嘛!”Atobe生气地说。

“我......你——”Shiraishi一气急,气喘吁吁说不上话。

医生连忙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其实长途颠簸反而不好。况且也确实问题不大,这边虽然医疗环境比不上柏林,但该有的也都有。哎,病人就是忌讳心情不好,Atobe上将,您可不能让病人生气。”

“......”

“......”

Atobe默默地看了眼Shiraishi,终于妥协了。他对医生说:“那就麻烦你费神多照顾他了。他打小身子弱,又没上过战场,与旁人比需得费神一些。我的秘书那儿应该还带着些比较好的药物,回头我让他给你送过来。看看有什么能用得上。”

“您放心,我全都明白。”

 

虽然中途出现了这样的插曲,但却并没有影响到对塞瓦斯托波尔的进攻。六月七日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闪耀的时候,德军开始了攻击。30军对萨蓬高底发起的决定性进攻多亏有第八航空军的支援,进展顺利。随着横渡海湾的成功,因为克尔曼高地的攻克,塞瓦斯托波尔要塞的命运已经注定。七月一日,Shiraishi从战地医院回到指挥所的时候,已经尘埃落定。Atobe在指挥所门口等他,见他精神不错,才放了心。

 

“你不用担心。我死不了。”Shiraishi笑着说对他说:“俗话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他的表情温柔而凄凉。

明知道他是开玩笑,Atobe却笑不出来。

“而且,若我死了,便没人给你当保镖了。”

“......”

这时,参谋部的一个军官过来说:“柏林传来了电报。”

 

发给克里木集团军司令Keigo Atobe :

  为表彰您在克里木战斗,成功取得刻赤半岛,塞瓦斯托波尔要塞,特晋升为陆军元帅。谨以您的晋升和为全体克里木斗士颁发盾形徽章,代表全国人民表示我对在您指挥下的部队所取得的英雄般的战绩的敬意。

                                                                                                       ——  Adolf Hitler

 


8

 

Keigo,

 

得知你打了大胜仗,且被晋升为陆军元帅,我非常为你高兴。作为一个军人,这样的时刻一定骄傲得终身难忘吧。可惜我不能在你身边与你分享喜悦。不过岛上也有好事发生。没有想到Otori的Shishido前辈竟然真的回来了!当时他的飞机在空战中被击中,他跳伞落海,不幸被英军俘获,关在南安普顿附近的战俘营。前段时间因为情报人员的帮助,他和几个军官成功逃脱,渡过英吉利海峡,回到了格恩西岛。Otori激动地抱着他又哭又笑。我真得很为他们高兴,也真的很羡慕他。

 

另外,谢谢你寄来的新画册,现在书房的书柜已经装不下了。我打算这两天让人再来做几个书柜。我最近画了很多画。我真的越来越喜欢表现主义。尖锐的线条,情感宣泄的奇怪形态,灿烂的色彩,扭曲的角度。然而我却觉得大部分表现主义都太过刻薄而悲伤,我希望能画出更加让人欢乐,更加充满热情的画。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奥古斯特.马可的作品。第一次看见他的画的时候,我震惊无比。他仿佛游走于古典与现代,他的画绝不残忍与扭曲,充满温柔和情感,他的光线在《穿绿夹克的女人》中温暖而优雅。他真是一个伟大的天才。可惜后来他作为德军士兵在一战中战死。若他能活下来,一定会画出更多美丽的画吧。希望我能画出和他一样美好的画来。

 

K.

 

 


9

 

塞瓦斯托波尔胜利后,第十一集团军没有参加到夏季攻势,一部分军队被调往列宁格勒帮助进攻,另一部分做短暂的休整。在一九四二年的夏季攻势中,柏林总部的主要目的是占领斯大林格勒和高加索地区。这些目标极具吸引力。德军的困境在于资源不足,导致后勤保障无力。如果他们能够渡过斯大林格勒地区的伏尔加河,以切断穿越苏联南北的主要交通线,同时,高加索地区,尤其是巴库油田,可以为德军所用,那么东线的整个形势都将出现逆转。战争的结果也将因此受到极大影响。

 

七月初柏林总部下达了蓝色计划。大致说来,是由B集团军群往东前进,为往南夺取高加索地区的A集团军群作掩护。此时,Oshitari所在的第六集团军隶属B集团军群,被下令渡过顿河,朝斯大林格勒前进。起初他们获得了一系列的胜利,但随后问题不断暴露出来。首先,他们的东线占领区在夏季的胜利中扩大了,目前已经没有足够的部队守卫这些地区。再次,东线的人员,装备,武器和弹药补给极其匮乏。并且苏军在经历了重整后,他们的表现已经越来越训练有素,英勇而值得敬佩。最后,最危险的便是斯大林格勒和中央集团军群右翼边界漫长而薄弱的侧翼,且这一部分防线还是由最不可靠的意大利,罗马尼亚,匈牙利军队负责的。

 

进入冬季以后,情况又变得像去年一样糟糕。在暴风雪和零下二十度的严寒下,苏军不断进攻罗马尼亚守卫的阵地以及那条羸弱漫长的防线。而第六集团军已经占领了斯大林格勒大部分的地区。若被两股苏军汇合,那么第六集团军将孤立无援,被包围在斯大林格勒。而这个悲惨的结局确实在几天以后发生了。

 

Atobe接到电话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他匆忙穿好衣服,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动身前往最前线。一个新的集团军群,顿河集团军群,被组建起来,首要任务便是解围被困在斯大林格勒的第六集团军。而Atobe被任命为顿河集团军群的总司令。十一月二十七日,第六集团军,第四装甲集团军,以及罗马尼亚第三集团军和第四集团军被划归顿河集团军群指挥。他已经是个元帅,但却从未这样忧惧过。这个无比沉重而艰难的任务让他辗转难眠。他深刻意识到整个国家和战局的命运压在他肩上。

 

到达科特尼可夫斯基的时候,他收到Shiraishi发来的简短军报。说苏联人料到德军会派一名优秀将领解围斯大林格勒,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想刺杀及制造混乱。此前Shiraishi去克拉科夫处理他那些肮脏的活,还未回来。

 

“务必注意安全,不要擅自离开指挥所,切勿亲自勘察,我后天就到。”Shiraishi这样写道。

 

但Atobe顾不了这么多。B集团军已经节节败退。他们十九号的战线还在格罗莫拉夫卡至乌曼瑟夫,到二十三号已经败退至科特尼可夫斯基一代。第二天清晨,冒着茫茫大雪,Atobe亲自带领几个属下前去勘察地形,他想切身知道他们的装甲师能行动的路线和速度,以及苏军可能反击的地点。Shiraishi是对的,虽然行动小心隐蔽,他们还是遭受到了极其疯狂的袭击。幸运的是Atobe只有肩膀受了点轻伤。并且他也掌握了他想知道的东西。

 

Shiraishi在当天晚上就到了。大雪覆盖的荒凉冻土,也不知他怎么能做到提起一天到达。当时Atobe还在会议室和参谋们商量汇报给总部的意见书,Shiraishi走了进来,却并没有打断他们,只是像往常一样安静地等在一边。直到他们的会议结束,Shiraishi才说:“你们都先出去吧,我和Atobe元帅单独谈谈。”

 

Atobe知道他肯定又要生气,但还真是没料到他这次竟然像火山爆发一样。

“你知道你今天在做什么吗?”大家都出去以后,Shiraishi狠狠地问。

“皮外伤,不碍事。”Atobe说得云淡风轻。

“不碍事?!”Shiraishi眼中的愤怒灼灼燃烧:“你有没有意识到培养出一个优秀的将领是多么艰难?,你以为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还可以有时间去培养多少个元帅?!你的生命就是和普通士兵不一样重要!”他拽着Atobe的领子大吼道:“若你死了,谁去解围第六军,谁去救困在斯大林格勒的三十多万士卒!靠那个平庸软弱的保卢斯突围吗?你以为Oshitari还能活着回来吗?!”

 

Atobe没有说话,他根本无力反驳。

隔了好一会儿,Shiraishi颓然地松开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轻声说:“我们的命微不足道,但你一定要活着。”

“......”

“肩膀还痛吗?我帮你看看。”

 


10

 

Atobe制定了一个详尽的计划,也确实是在现在最可行的方案,即由B集团军群从北部苏罗维基诺进攻,顿河集团军群从南部科特尼可夫斯基一带进攻。而第六集团军分兵两路,也从这两个方向向外突围。然而这个叫做冬季风暴的计划传到柏林最高总指挥部的时候,却没有被立刻得到批准。柏林并不想放弃伏尔加。宝贵的时光残忍流逝,当总部决定执行这个方案的时候,已经到了十二月的中旬。但此时第六集团军的总指挥保卢斯却已经不想突围。Atobe不断催促他,但他犹疑不决,觉得第六集团军已经不能再战,反而希望能准许他投降。

 

Oshitari作为第六军的副指挥官,在给Atobe的电报中写道:“保卢斯并不想突围。他已在漫长的坚守中有些绝望,不相信我们可以顺利突围,也不相信顿河集团军群能够成功突破苏军的防线。机场不断被占领,戈林许诺的补给犹如天方夜谭,我的部下在饥寒交迫中,依旧坚信我们能够胜利。昨天我亲自埋葬了一个少尉,他才二十五岁,他是那位战死莫斯科的上将的小儿子。他抓着我的手说,我为国家而死,我的父亲一定以我为傲,我们的牺牲一定可以换来最后的胜利。我紧紧握着他的手,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其实我也想过,我们是不是应该投降来解救还活着的士卒,但他们每一个人都如此勇敢而坚定,把国家和荣耀放在生命之上,若下令投降,恐怕才是对他们的侮辱。我一定会继续劝说保卢斯突围。另外,请求能尽量多一些地空投补给。”

 

但这个希望落了空。保卢斯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要投降。Oshitari和他大吵了一架:“你有没有想过,若投降,第六军以后会落个怎样的名声?!那些死去的士卒,他们坚信着自己为国捐躯,坚信着他们的家人以他们为傲,坚信他们的牺牲与不屈是为了最后的胜利。他们一直相信我们会战斗到最后一刻!他们相信第六军的牺牲是为了最后的胜利。若突围还有一线希望,若投降,你以为苏联人会让我们活着吗?就因为你的软弱,让第六军从此背上降军的烙印,让你麾下战死的士兵从此蒙羞,你心安吗?!”

 

“注意你的口吻,Oshitari,”保卢斯理直气壮地说:“你不知道什么叫人道主义精神吗!”

Oshitari冷冷地看着他,嘲讽般说:“这话听起来真是让人敬佩。可惜你不是牧师而是个将军。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你的人道主义精神,还是斯大林的。我只知道,这个世界上,与轻薄的生命相比,有很多更珍贵的东西。然而你却永远体会不到,真是可悲。”

 

第六集团军的末日迅速而无情地来临了。在保卢斯的坚持之下,冬季风暴行动最终还没有启动便破产了。而此时,后方的意大利军疲软败退,他们的战线裂开了巨大的缺口。若再在此消耗,不只第六军,甚至整个B集团军群,顿河集团军群都有可能被合围。

 

Oshitari发来了最后一封电报:“敌军已渗透全部据点,我方守在要害的部队全部阵亡。古门拉克机场已被占领,补给已彻底断绝,无法再战。保卢斯已决定投降以拯救剩下的战士。虽然很遗憾,但是他在死守斯大林格勒的漫长战役中已尽职尽力,望总部给他以宽恕。我作为副指挥未能说服他突围,以致战局至此,我深感愧疚。在调任第六军的时间里,我目睹了无数我的部下忠贞不渝自我牺牲的事迹,他们是勇敢而伟大的,任何人都不应该否决这一点。另,我将用剩下的飞机运送最后一批伤员出去。愿上帝保佑德意志。”

 


11

 

Atobe望着正在收拾准备后撤的军队。他已经下令第六装甲师补上后方意大利师的缺口。而整个战线后移。至此,彻底放弃了解围斯大林格勒的计划。雪越下越大,他突然想起他曾和Oshitari一起出席的舞会,他们奔跑的莱茵河畔,还有儿时玩耍的夕阳下的城堡和花园。他想他是不是默默站在白桦树下,眯起眼睛遥望故乡。这一场大雪沉落了帝国的梦。对于一个陆军元帅而言,他必须冷静地面对所有人的牺牲,他肩上背负的整个国家沉重的责任,让他必须舍弃所有情感每时每刻客观分析战局。若Oshitari死了,也不过是八十多万葬身斯大林格勒的军人中其中一个。他的死不会有什么不同。

 

Shiraishi走到他身边,把大衣给他披上,说:“又下大雪了。”

“是啊。”

“新年快乐,Keigo。”

Atobe这才想起来,原来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一九四三。这一年的开头竟然这么凄惨。

 

Oshitari站在白桦树下。雪小了,但天空低沉而阴霾。他眯着眼睛遥望远方,明白那个血迹斑斑的故国,恐怕他再也回不去了。Mukahi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但没有说话。Oshitari回过头,沉默地看着他,良久,问:“听说你违反军令不接受任务?”

“如果是那个命我运送伤员乘最后一趟飞机离开斯大林格勒的任务的话,没错,我还没有接受。”

Oshitari苦笑起来:“我好歹也是个上将,这么不给面子。”

“......”

“你知道留下来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不是自尽,就是投降。”

“我们俩会投降吗?”

“不会。”

Oshitari沉默了一阵,把他拥入了自己怀里,低声说:“我永远没办法把你赶走......既然这样,就留下来吧。我们死在一块儿。”

Mukahi紧紧抱着他,然后以一种奇怪的口吻轻轻说:“可是,我想和你一起活着。”

Oshitari疑惑地放开他。Mukahi退后了两步,突然举起手枪对着Oshitari:“对不起,Yushi。”

 

他朝他的腿和胳膊各开了一枪。Oshitari震惊地倒在地上:“Gakuto......你......”

Mukahi走过去,用浸过麻醉剂的手帕捂住他的鼻子:“原谅我,Yushi.....”

 


12

 

Oshitari醒来的时候,看到的竟然是Shiraishi的脸。他们多年没有见过面,但也不觉得有多陌生。

“哟,醒了。”Shiraishi说。

Oshitari一瞬间觉得迷茫,缓了好半晌,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怎么样了?”他问。

“保卢斯已经带领第六军投降了,我们正在撤退中。”Shiraishi平静地说。

“......”

“如果你想问Gakuto的话,他估计还没胆子见你。”

“......”

“我可真佩服他,竟然真下得去手。我可没勇气朝Keigo开枪。”他开玩笑说。

Oshitari苦笑起来,叹着气说:“真是没办法。”

“好好养些日子吧。”

 

这一年的开头真是没好事。情报处长将一封电报交给Shiraishi的时候,Shiraishi的脸像冰一样冷。最近从柏林传来的消息每一个都让他心情恶劣。这封电报更甚。说的是保安局最近抓获了一个地下组织。该组织在过去的几个月,尤其是斯大林格勒战役最胶着的时候,在全国各地的学校,教会,医院散发反战的小册子。

 

“人都抓了吗?”Shiraishi把那电报甩在桌上,脸色很难看地问。

“大部分都抓住了。”

“还有遗漏的?”

“嗯......可是,也有学生。”

“......”Shiraishi冷冷地看着窗外,他脸上的冷酷简直难以形容。

“是,我知道了。”

Shiraishi冷笑了一声,说:“我没想到帝国还有这么蠢的组织。反战?战争早就开始了,一旦开始,便没有退路。除了获胜没有别的选择。若输了就是国破家亡遗臭万年,若赢了就是正义加身世界和平。这种时候反战?用那些战死斯大林格勒的士兵的头颅去讨好斯大林?把那些寸心寸血夺回的土地拱手相让于英国?跪着乞求那些道貌岸然的资本主义者恩赐我们另一个凡尔赛合约?”

“......”

“去吧,别让我生气。”

“是。”

 

 

13

 

漫天大雪的辽阔荒原,白桦林零星散落。Shiraishi站在风中抽一支烟。Atobe远远望着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天这么冷,小心着凉。”他说。

Shiraishi回过头冲他笑:“你也来一起看风景呀。”

“......”

“Keigo,你看这白雪皑皑的辽阔国土,寂静的大片白桦林,阴霾的天空,好像世界尽头的山脉,荒凉得让人肃然起敬。一切都感觉微不足道了。”

“嗯。”

“Keigo,你从什么开始就不喊我的名字了?”

“我......不记得了。”

“没关系。我配不上。”

“......”

“你是想问Mukahi的事吧。没错,那个卑劣的主意是我想出来的。是我建议他打伤Oshitari,然后安排将他们与伤员一起运送出来。”

 

Atobe沉默良久,然后说:“我并不想责怪你。我一直没有办法认同你。我对你一直怀着偏见,轻蔑和厌恶,即使你一次又一次为了我几乎丧命。我以为你坚信着嗜血的政策,病态地效忠极权,成为了一个冷血的杀戮机器。我也一直以为自己正直而光明磊落,与邪恶势不两立。但我现在却踟躇而茫然。很多事情我都想不明白了,我觉得自己的心在挣扎,仿佛落入深深的沼泽。我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的错的,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了。我想我是真心希望Oshitari活着回来的,并且无论怎样,即使你罪该万死,我都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

 

“Keigo,你不用有任何质疑。你是光明坦荡的,你是这个鲜血成河,白骨堆砌的时代最后的良心。你不用在乎我,你应该毫不犹豫地诅咒我死。在战后,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希望你能和自己深爱的人在一起,平平安安地度过余生。这个鲜血淋漓的时代配不上你。而我,就是这个时代。”

 

Shiraishi笑着说,他脸上的荒凉和温柔难以描述:“你以为我相信那愚蠢的种族论?那神经兮兮的地缘政治?那些疯狂有病的演讲?但我也更厌恶那些冠冕堂皇的平等自由与反战言论。那些打着民主旗号牺牲愚民谋取私利的领导者更加让人恶心。我可以毫无知觉地签署一份又一份处决名单。翻掌间掩埋无辜人的累累白骨。并非因为我的忠诚,对那个人的忠诚是可笑的,对帝国的忠诚,或许有那么一点儿吧。但对我来说,一切都是无关痛痒的。我压根一点儿都不在乎。死死生生,战争和平,罪罚冤仇——”

 

他像冰一样湛蓝的眼里燃烧着如岩浆般浓稠滚烫的情绪——

 

“我的生命微不足道,我是卑劣的,但世上所有人的生命也都卑如蝼蚁。除了你。只有你是重要的。你是唯一的恒星。只要你能平安活着,只要你能打胜仗。我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可以做。并非这个时代把我变成了恶魔,也不是战争的错。我不需要任何谅解。我就是这样的一个无耻的恶棍。你不用同情我,也不用对此有任何感情,这与你没有任何关系。这是我自己的事。”

 

Atobe看着他,对方眼底那寂静的深情让他心口有如刀割一般疼痛。他哑口无言。他难以描述这种感觉——

 

就像很多年以前暴风雨中的城堡庭院,年幼Shiraishi站在凋零的玫瑰花丛里大声痛哭,他找了他半小时,跑过去拉起他冰冷的小手,无可奈何地说——好了你别哭了,本大爷不生气了还不行吗。他哭得更厉害了。


Shiraishi又朝他走近了几步,他能听见他颤抖的呼吸,闻到他身上那凄凉血腥的香味。大雪漫天飞舞,无休止降在这片无垠的荒凉大陆。Shiraishi伸出瘦弱的胳膊拥抱他。他没有办法推开他。所有的回忆都像海潮一般涌来——

 

云潮翻涌的大雨黄昏,埃尔加大提琴协奏的主旋律,儿时的恸哭。温暖怠惰的午后,阳光下摇曳的笑脸。很久以后冬夜漆黑冰冷的汪洋大海,只剩Shiraishi孤独地站在沙滩。花火冷却,鲜血淋漓的梦慢慢沉入寂静的海底。

 

大雪模糊了视线。他终于也抬起手臂,轻轻抱住了他。

 

 


14

 

斯大林格勒战役结束以后,德军已经几乎丧失了全部他们在夏季攻势中获得的土地。苏联不断追击,在一九四三年的二月已经重新占领了哈尔科夫和库尔斯克。但德军并没有那么软弱,在悲惨的失利后,似乎并没有人觉得胜利已经远离他们。Atobe所指挥的军队在第三次哈尔科夫战役中夺得胜利,重新占领哈尔科夫。下一个目标是库尔斯克。但如今德军的后勤与补给已越来越可怜,全国上至高官下至百姓,拼命节衣缩食,但这个资源贫乏的国度,在经历了三年的战争以后,已经无比虚弱。由于斯大林格勒灾难般的失败,最高指挥部也开始谨慎起来,批准了Atobe的集团军稍微休整的请求,他们可以等待新一批更加重型的坦克到来,再进攻库尔斯克。当进攻库尔斯克的堡垒行动开始的时候,已经到了这一年的仲夏。

 

此时当时为营救第六集团军而建立的顿河集团军群已经被取消,重新编制为南方集团军群。库尔斯克作为一个作战目标十分明显,按目前的战线来看,它是地图上第二装甲集团军及第四装甲集团军中间凸出的一部分。堡垒行动的计划也十分清晰,几个陆军装甲师和几个SS装甲师从上下分别进攻,目标是在库尔斯克会师,形成对苏军主力的几个集团军的合围。

 

七月五日,霍斯将军的第四装甲集团军从南,而莫德尔将军的第九军从北,向库尔斯克进发。为了此役,德军投入了90万兵力,2700辆坦克,拼死一搏。但等待他们的却是苏军超过100万的兵力,3600辆坦克,以及德军从未见过的最先进的反坦克装备。即便如此,德军还是取得了突破,虽然缓慢,但他们也离库尔斯克越来越近。但终究是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盟军从西西里岛登陆,意大利溃不成军。迫于总体战略,堡垒行动不能再实施。在掩护之下,德军开始撤退。

 

库尔斯克战役被称为黄泉天鹅,德军最后的挽歌。很多人认为斯大林格勒是东线最大的转折,然而库尔斯克才是苏德真正的决战。库尔斯克失利最大的原因还是受地中海战线的拖累,其次缺乏突然性,苏军的强大也是一方面。但这是一场堂堂正正的坦克之战,德军也并没有势弱。胜败乃兵家常事,但那个大梦中的帝国已经摇摇欲坠。

 

南方集团军在第伯聂河一线再次被迫后退,补给保障极其匮乏,他们已经没有多余的兵力顾及周全。前来支援的预备师士兵年龄越来越小,只有十来岁,Atobe每次掩埋他们的尸体,心就像被油滚过一样。他向总部请求,允许南方集团军撤退至布格河一带,但遭到了拒绝。他与从柏林飞来前线的戈林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几天以后,他收到了最高指挥部的指令,撤销了他南方集团军总司令的头衔,命他前往法国,监工大西洋防线。

 

走的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雨,一场秋雨一场寒,天黑黑的,冬天似乎又要来了。Atobe拥抱了一直跟随他的几个参谋。后来他再也没有见到他们。不久以后,他们都在东线牺牲了。他的整个南方集团军几十万人,最后能活着回到故乡的,只有不到两万人,而这不到两万人之中的大部分,也在最后的柏林战役中牺牲了。

 


 

15

 

一九四四年的初夏,Atobe从西线总司令部,位于巴黎郊外的圣日耳曼莱昂,前往卡昂。不知不觉间,西线已经成了被打入冷宫的将军们的聚集地,以及在东线受伤的士兵们的养病之所。这原计划应该是堡垒一般的防线,因为东线的危机不断,而缺少关注和支援。但年底隆美尔被任命西线的最高指挥官,或多或少让西线赢得了更多的关注和信心。从四月份开始,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诺曼底将成为盟军未来登陆的主战场,但这些证据并不充足。由于德军在东线遭受了严重损失,西线已经没有足够的机动部队进行运动战。但别无他法。他们只能在卡昂集结所有可用的兵力,面对可以发生的危机。

 

在卡昂的总部再一次见到Shiraishi,是夏日的黄昏。他去参加执行那个臭名昭著的“Final solution”才刚回来。Atobe无力再与他争执。他太累了,这一年多他好像老了十多岁。他已经不记得上次睡个安稳觉是什么时候。他再也不笑了。

 

他的梦中全是东线漫天无休无止的大雪,深渊一般的广袤雪原,死去的白桦林,掩埋战士黄土上一片片无字的墓碑。棺椁与战旗在寒风中沉默。他曾经无数次热泪盈眶,但他的身份却让他只能安静地敬一个军礼。他不能哭出来。多少青年在他手下战死,千千万万熟悉的朋友和战友埋骨东线。如今能见到个还活着的熟人,已经是十分难得。

 

“Oshitari和Mukahi在柏林很好。”Shiraishi说。

“是吗......那就好。”

“敌军会在这附近登陆吗?”

“不知道,可能吧......”他疲惫地说。

“......”

“哎,你来这儿干什么。现在你又不用负责我的安保工作。我已经是个一文不值被架空的元帅了。”

“要找个借口来西线还不容易?你知道,现在那些人天天忙着东线焦头烂额,根本顾不上我。而且他们的命根本不重要,西线既然危险,我就得过来保护你。”

Atobe沉默起来,隔了很久,说:“谢谢你,Shiraishi。”

Shiraishi愣愣地看着他,呆了好久。

 

在那个大名鼎鼎的D-DAY中,盟军在猛烈炮火和战机的掩护下,从海上发起登陆。从奥马哈海滩,朱诺滩,到剑滩,盟军的空降师大批集结。还是娃娃的青年师几乎全部牺牲。他们的尸骨在塞纳湾上漂着。至六月二十五日,德军已损失了897名军官,包括6名将军和63名团级指挥官。他们老幼病残的军队没有办法抵御盟军的进攻。卡昂的陷落是情理之中,他们只能撤离。但由于盟军凶猛的炮火,他们的部队被打散,Atobe和Shiraishi只能按着大方向寻找自己的部队。

 

轰炸声在身边不时响起,再一个炸弹降落的时候,Atobe来不及躲闪,但Shiraishi又一次把他护在了身下。不知为何他的反应永远那么快。等回过神,Atobe发现他浑身浴血,已经奄奄一息。Atobe双手颤抖地把他背在背上,说:“你坚持住,我们的部队一定就在前方不远的地方!”

 



16

 

Atobe背着Shiraishi在废墟中艰难地前行。

“Shiraishi,你要坚持住!”

他听见他在自己颈窝闷闷地应了一声,像病重的小狗一样。但他的血一直往下流,Atobe闻到血浓烈的气味,他感觉到那温热的血正一点点渗透自己的领口,打湿了胸膛。而他耳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

“Shiraishi!”他焦急地低声喊:“打起精神,跟我说说话。”

“......放......”

“嗯?”Atobe想要加快步伐,但炸弹不断在身边爆炸。他踉跄了一下,被飞溅起来的碎石割伤了脸。

“放我......下来......”

“............”

“你......快逃!”Shiraishi竭力说。整个塞纳湾已经被盟军占据,进攻的部队已经越来越近。若这样下去,他们都会被敌军打死。他不能拖累他。

“你若死了便没人保护我了,不是你说的吗!”Atobe生气地脱口而出:“要死也要死在一块儿!”

Shiraishi笑起来,眼泪却无声地往下掉。不管多少次,他都不会抛弃他。不管自己做过什么事,走到多远,他都会回来找他。

 

冰冷的暴风雨,枯萎的玫瑰,儿时的城堡,他淋着大雨跑过来牵起自己的手——

 

他在Atobe的颈窝轻轻蹭了蹭,悄悄地摸到了自己的手枪。


“......Shiraishi?”

“............”

 

好了你别哭了,本大爷不生气了还不行吗?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用手枪抵住了自己的脑袋。


就靠着那一点点微末的温暖回忆,他走过了鲜血淋漓的一生——

 

枯草瑟瑟的玫瑰花园,荒废的城堡,冬季漆黑冰冷的海洋,集中营血迹斑斑的铁丝网——

 

他流着泪偷偷吻了吻他的颈背。走到最后,却觉得如此幸福。

 

wie lieb ich Dich hab ? 你是否知道我有多爱你——

 

他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Kuranosuke——!!!”

 

他永远听不见他喊他名字了。Atobe跌在地上,满手鲜血抱着他渐冷的尸骨,再也克制不住地大声痛哭起来——

 

轰炸声中,只剩风轻轻掠过诺曼底鲜血淋漓的海滩。

 

 

 

一九四七 第二部_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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