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ätsommer

美国故事

2012年1月


这是一个真事。我知道一个检察官,他为了胜诉与定罪率可以做任何事。很久以前在芝加哥,有个十六岁的小男孩被控谋杀,有证人提供了案发当时那个小男孩打篮球的不在场视频。但那个检察官私自把视频藏了起来,最后那个男孩被执行了死刑。很多年以后这件事才曝光。我还知道一个检察官,他也同样臭名昭著,最后被永久剥夺律师资格,死于脑癌,联邦法院的人私底下说,虽然很可怜,但实在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法律究竟是什么呢,虽然我一直觉得是道德,但真要回答,只剩永恒的沉默吧。

话说回来,像我这么正直的人,职业道德竟然只考了B+,老师你看看我多年前写的这个故事,就知道我的道德起码是五A级的。233333


 

1

 

这件事发生在1933年。

 

那一年注定会载入史册,原因是有一位残疾却伟大的男人就职总统,带领这个国家走出经济危机的阵痛,而在隔着大西洋的另一片大陆一位野心勃勃的男人开始引领自己的国家走进战火纷飞的年代。不过其实我从来不在意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总统还是有无数条国界,我每天叼着烟看着报纸上掌权者的争斗,就像看见某位总是衣着暴露的女演员惹上的绯闻。活了三十多年我也知道,我们没有那么重要。国家大事,世界动荡,其实和我们并没有什么关系。我们依然是日复一日地打开家门口的铁皮邮箱,看看账单,去超市买打折的水果蔬菜,算算自己的薪水,等待假日,然后慢慢变老。

 

可是1933年在我生命里却真的如此重要,仿佛缩短了的史诗般灿烂,因为只有那一年,他活在我的生命中。

 

2

 

那时的州立监狱还在冷山,附近只有一个TUS的荒凉小镇,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陌生人。

记得他被押进来的那天很热,气温起码有100来度,好像夏天一夜之间就突然来了。我翘着腿坐在自己并不宽敞的典狱长办公室,指尖夹着烟,埋头看早上送来的波士顿邮报,汗水滴在了报纸上,我皱了皱眉。外面响起铁镣碰撞的声音,我懒得抬头,只听见Otori说了声:“头儿,人押来了。”我扫完报纸上的最后几行字,抬起眼,门开着,晃眼的光线全部涌了进来。他就逆着光垂着眼站在光线中,被勾勒出金色的轮廓。我眯起眼睛打量他,他很瘦,脸庞很干净,金色的头发柔顺地耷拉下来。“行,把他带到E区去吧,”我把烟按熄在烟灰缸里,重新低下头继续看自己的报纸,铁镣的声音渐行渐远。

 

Kunimitsu Tezuka的案件资料我大略翻过,和传说的差不了多少,杀人和性侵犯,受害人还是小孩。就见过的那么多犯人里面,也算是变态到一定境界了。傍晚我去看他,E区是死囚区,只有他一个犯人,Otori打开了牢房铁门,听见声响他抬起脸,他看我的眼神清澈平静,我走进去,抬抬下巴示意他坐过去一点,他谦卑地往里面移了移。我坐下的时候看见他的手腕和脚踝被磨得破了皮,于是我说:“喂,你能保证老实吗,如果去掉你的手镣和脚镣。” 他愣了愣,随即点点头。我示意Otori过来把那些恶心的东西去掉,Otori有些犹豫,但还是照办了,他知道我对判死刑的犯人一直是很好的。

 

“你可以过得很舒服,在你...... 离开之前,本大爷是说如果你听话的话,懂吗?”我照旧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他点点头。

“有什么要求可以提,比如说家人来看你——”

“不会有人来的......”

 

这是我听见他说的第一句话,我吃惊地停下来,他的声音很轻,带着长时间沉默的嘶哑。

“没人会来的。”他以为我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嗯......还有你的律师呢。”我说,至少这能安慰他。

“不,他是上面派来的。”他依然说得很平静,我知道他没开玩笑,上诉从来不是为穷鬼准备的,这样的犯人审判之后就会被遗忘。

 

我站起来,手搭上他的肩膀,我从未这样做过,只是突然觉得必须做点什么:“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后来想想我当时说的那句话真是很蠢,把他送上电椅,一切还会好的?他却认真地看着我,目光似乎变得喜悦起来,好像完全相信我的话:“嗯,谢谢你。”

 

我的手掌离开他锁骨突出的肩膀说:“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就告诉他们......告诉我。”

他仰视着我,又点了点头。在我转身准备走,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他突然说:“请问,走廊上的灯会一直亮着吗?”

我怔了一怔,回过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的,灯?还是打火机什么的?

他的脸却有些泛红:“......走廊上的灯,通宵都亮着吗?”

他见我一直没有回答,终于低下了头,轻声说:“我害怕黑暗。”

 

我沉默了很久,勉强挤出了一个一点也不华丽的笑:“啊,别担心,通宵都亮着呢。而且就在铁门那儿就有人值勤。” 

他感激地抬头看我,笑了一下,他笑起来很温柔,我的心都跟着柔软了。

我又笑了下,然后故作轻松地说:“那我们走了。”

 

我大步利落地走出他的牢房,Otori在我身后给门上锁,我听见钢铁碰撞的声响在空荡荡阴森的E区显得尤为刺耳。走廊尽头昏暗的灯因为电压不稳而闪烁,我的皮鞋踏在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每一步都带着回声。

 

3

 

再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第二天视察工地。所有的犯人都穿着同样的蓝白条囚衣搬着石块,我却一眼就看见了他。或许是他显得格格不入吧,他太瘦了。我看见他费力地搬起一块石块,小步艰难地向前走。我带着下属向他那边走去,近了才发现他大概是受了伤,小腿处的裤子染满血迹。

“Kunimitsu。”我出声喊住了他。他放下手中那块石头,转过身看见是我,便疑惑地喊了声:“头儿?”

“别搬了,你跟我过来。”

 

我带他到医务室,Oshitari正靠在门拦上抽烟,那件没扣好的白衬衣穿在他身上怎么看怎么像上流社会的那些衣冠禽兽。不过我知道他是个好人,否则他也不会一直留在这个毫无前途的穷乡僻壤。

“哟,老大。”他看着我笑起来,随手把烟仍在了地上。

“你给他看看伤。”我指指身后的Tezuka。

 

Oshitari带Tezuka进去,让他坐下,然后挽起他的裤脚。我敢打赌即使是见过不少世面的Oshitari当时也愣住了。Tezuka的小腿上到处都是惊心动魄的伤疤。我不悦地走过去蹲下,才发现那些伤却是有着经年历史了。Oshitari挽起他另一边的裤腿,也是同样的伤。

“嘿,伙计,谁那么恨你?”Oshitari问到。

“我不记得了,医生。”Tezuka回答,然后他又想了一会儿,接着说:“所有人吧。”

我和Oshitari都没有再说什么。我站起身,看着Oshitari给他的新伤口消毒包扎,他一直安静地一声不吭。我突然觉得无法再在那里待下去。我听见Oshitari问他:“你把衣服脱下来,我再给你看看。”然后我说:“我到外面去抽支烟。”

 

夏天真的来了,灼热的空气充斥在鼻腔,风中有灰尘的味道。我眯起眼睛看见明亮无云的蓝天,突然觉得那里清澈干净得好像Tezuka瞳孔的颜色。在我抽完第三支烟的时候,Tezuka出来了,“头儿,”他喊我:“听说烟抽多了不好。”

我愣了愣,笑出来:“说得没错,下次少抽点。”

“谢谢你,头儿。”他的语气好像永远没有什么起伏,但却好像每一个单词都是真诚的。我喜欢听他喊我“头儿”,和别人喊出来很不一样。

“我带你回E区吧。”我说。

他点点头。

 

4

 

“听Shiraishi,就是守E区的那家伙说你每晚都唱歌?”

我和他回到E区,他坐在他冰冷的石床上,我在他身边坐下来,想起Shiraishi对我说过的话,便问了出来。

他低着头,嗯了一声。

我以为他没有和我聊聊的意思,他却在沉默了几秒以后说道:“我只会唱那一首歌。”

“唱来听听?”

 

这个要求难免有些突兀,我也是心血来潮。他却没有犹豫,低声唱了出来:“From the valley they say you are going. We will miss your bright eyes and sweet smile. For they say you are taking the sunshine, that has brightened our pathway awhile… Just remember the red river valley, and the one that has loved you so true.”

 

人们说你即将离开,我们会怀念你明亮的眼睛和灿烂笑容。他们说你带来的阳光照亮了我们走过的道路…… 请不要忘记红河谷,还有那一个深爱你的人。

 

他唱的是《红河谷》。我从未听过这样动人的版本。我怔怔地僵了很久,然后觉得眼眶很湿。我一直认为当听一个人唱歌的时候你可以看见他的魂魄,不管他掩藏得多好。我不知道Tezuka经历过什么,本来也没兴趣知道。我从未想过问一个死刑犯他为什么做下那些事,可是那时我却终于问了出来,我甚至是有点气急败坏地,大声问:“为什么?嗯?你为什么会做那些事呢?”

他抬起脸愣愣地看着我,隔了很久,才说:“对不起,头儿,我想阻止的。可是,来不及了……”

 

我起身走出去,锁上了他的铁门。在E区门口碰见Shiraishi,他靠着灰色冰冷的墙看着一本书,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面带微笑:“哟,老大,心情不好啊?”

我没接话,从夹克里掏出一支烟,Shiraishi摸出他的打火机帮我点燃,顺口道:“他的歌唱得很不错对吧?”

我哼了一声,没接话。Shiraishi却继续说:“没准他是被冤枉的呢。”我顿了一下,终于说:“那他怎么不说。”Shiraishi失声笑出来:“他说你就信吗?这监狱里所有人都说自己是被冤枉的。”

 

我默默无言地抽完自己的烟,然后问:“你看的什么书?”

“历代美国总统就职演讲。”他笑着把封面举起来亮给我看。

“哼。真是够无聊的。”

 

5

 

虽然头一天因为我暴躁的坏脾气不欢而散,第二天见到Tezuka的时候,他还是一如既往平静温和。我让Otori领他到我办公室收拾东西,其实是私心不想让他再在灼灼烈日下搬石头。他身上的伤疤好像随时在我脑海里闪现。他认真地帮我把文件摆整齐,然后在我打开留声机的时候停下了动作。

“怎么了?”我看着他问。

他停顿了很久,说:“很好听。”

我得意地笑:“那是自然,本大爷选的唱片嘛。你听过?”

他摇摇头。

“费城交响乐团演奏的《悲怆》,柴可夫斯基的。”

“他是美国人吗?”

“不,他不是。”我笑起来,感觉特别像教小孩音乐知识。

“我的家乡在宾夕法尼亚。”他突然说。

我吃惊他竟然会主动说起自己的事情。

 

“就离费城不远,是个小镇,叫FLORENCE。那里有大片的原野,牧场,很多牛,小鹿,还有羚羊。曾经我们有一个小木屋,我父亲每年都用橡木枝给房顶加固,刷上厚厚的漆……”

Tezuka停了下来,他的目光似乎看到了很远的地方,我知道他想起了那些只属于他自己的故事,我没有打断他。

留声机里依然转着那个唱片,第一乐章最悲恸的部分。我听过那么多次,从来没有这样如此强烈的感觉,心好像突然纠紧了。

 

“听说,在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很有名的和我的故乡同样名字的城市。”Tezuka把我直落谷底的心情拉了回来。

“对。在托斯卡纳,意大利。”我清了清嗓子,平静地回答。

“你去过吗?”

“嗯。很久以前。”

“那里怎么样?”

“嗯……”我想了想,却没找到什么合适的词:“反正没你的故乡漂亮。”

 

Tezuka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因为,我不喜欢那里。但是我却已经爱上了你的故乡。”我笑着说。Tezuka愣了一下,我想他是没反应过来。

“我会去你的故乡看看的。”我接着说:“你来带路怎么样?”

Tezuka又笑了:“好的。头儿。”

他说完回过头继续干他的活儿。我一直看着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完成了工作,转过身看着我,大概是想知道我还有没有什么吩咐。

 

我直勾勾地盯着他,平静地问:“告诉我,你究竟杀过人没有?”

他似乎很茫然,毫不犹豫地说:“没有,头儿,没有。”

我依然直直地看着他,他的眼睛还是很清澈。我希望他能继续说下去,可是他却低下了头。似乎终于想起来什么,他再次看着我的时候低声问:“还有几天了?”

“什么?”

“还有几天了?”他又问了一遍,依然是那种没有起伏淡漠的语气。我终于知道他在问什么了。

“三天。”我回答。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轻松,可是这两个词出口,却仿佛冰冷海潮,一瞬间就吞没了少得可怜的温度。

我没有再说话。他沉默了很久,终于说:“明天清晨,我可以去房顶看日出吗?”

我果断地点头:“当然。”

 

 

第二天早晨却下雨了。是夏季特有的大雨,雨水打在屋檐上,噼啪直响。我看着隔着铁栏杆的Tezuka,说:“你还想去吗?”

“可以吗?”他的眼里并没有失望。

“当然。”我说着拿出钥匙打开他的铁门。

我拿了把伞,带他爬到天台上。他径直走进雨中,往屋顶边缘走去。有一瞬间我以为他会想跳下去。还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或许真的跳下去对他来说是件好事。

“你不打伞吗?”我问。

 

他转过身,头发已经被雨水打湿得全贴在脸上,他瘦高的身子站在冰冷的风中,我却并不觉得他柔弱,反而是刚毅坚强的。

“让我淋着吧。”他说。

我走到他身边,他突然笑起来:“你不试试吗?”

“什么?”

“站在雨中。”

 

我也笑起来,然后毫不犹豫地关上了伞扔到一边。雨水突如其来地降临在我身上,那一瞬间我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

“头儿,如果我跳下去会给你带来麻烦吧。”他直白地说。其实我一直觉得他自小就没有学会如何拐弯抹角地说话。

“啊恩?你想跳就跳吧。”我笑着说。

他也笑:“我不急。反正只有两天了。”

 

我不笑了。想说点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句子。

他转过头看着远方,突然发现了什么,抬起手指着说:“嘿,那边有座桥。”

我没有回应他。那座桥是离开这里的唯一道路,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隔了几秒,我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伸出右手,说:“嗨,Kunimitsu,我是Keigo, Keigo Atobe。”

他看着我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我敢打赌那是我见他笑的最灿烂的一次。他笑起来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说:“Nice to meet you.”

 

7

 

接下来的两天一直在下雨。我想上帝一定是哭了。可是他为什么不来拯救我们呢,他为什么不来救救我们。他还在爱着我们吗。

 

最后一天我和Tezuka站在雨中。他依然看着远方的那座桥,我想也许他是知道的,那座桥可以带他离开这里。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我催他离开的时候,他轻轻握住了我的手,又说:“Keigo,还会有人爱我吗?” 

 

我终于明白也许不是他傻到跟不上人们的思维,而是没有人能跟上他的逻辑。但是我也好像终于可以理解他。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其实有很多事儿我自个儿也不知道。或许根本就没有人知道。或许上帝知道。

 

“我很好,头儿。”他再次笑着开口,我不知道他也能一次说那么多话,反而是自己无言以对:“虽然我看不见日出,但是天还是亮的,只是太阳被云层遮住了而已。”

 

8

 

最后一个夜晚,我没有离开他。我靠着他的铁栏杆坐在地上,他坐在里面。那一晚我才知道其实走廊上的灯很暗,一闪一闪的,不知道他是不是曾觉得那么害怕。四周安静得绝望,雨好像停了,每一秒都好像被拉长到了永远。

 

“Kunimitsu,你想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做的。”我低声说。

我背靠着铁栏,看不见他的脸,只知道他在一直沉默。

“你想离开吗?我把所有的门打开,然后你跑出去,顺着那座桥,一直跑,离开这里。”

 

“头儿,我累了。”我终于听见他低低的声音,像一种呢喃:“为什么人们会丑陋地对待彼此,为什么人们冷漠无情争权夺利,为什么人们会为了可怜的虚荣心放弃快乐,为什么人们自私自利毫不留情把别人推向地狱,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恐惧悲痛中成长?头儿,你知道吗?法律,究竟是什么呢?”

 

我沉默着。我想也许我们都没有一个死囚来得善良单纯。可是他要离开了,或许有时候离开并不是一件坏事,离开一个寒冷孤独的世界。

 

“你唱歌吧。”我终于说:“就唱红河谷。”

 

人们说你即将离开,我们会怀念你明亮的眼睛和灿烂笑容。

 

他们说你带来的阳光照亮了我们走过的道路…… 

 

请不要忘记红河谷,还有那一个深爱你的人。

 

 

9

 

那一天的黎明终于到来了。那一天终于有了阳光。明亮的阳光透过E区高高的小天窗落在冰冷的地上,我站起来转过身,打开门,对他说:“我们走吧。”

 

我带着他走上绿里,最后的那一英里路。路的尽头是电椅。

 

我想或许我们每个人都走在自己的绿里之上。

 

在我们快要走到头的时候,我拉住他,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他怔了一下,然后回过头不知所措。

我想他是想哭的,我的大男孩,单纯直白的,被憎恨着的,孤独的大男孩。

我终于带着他走完了最后的那一段路。

 

 

10

 

他坐上电椅。Oshitari和Shiraishi是要过来帮忙绑住他的。

我却止住了他们的动作,说:“让我来。”然后我走过去半蹲下,认认真真小心翼翼把他的手绑在电椅上,他的手腕那么细,那么冷。我的动作很轻,很温柔。我听见他的呼吸就在耳边,这样平静,这样温和,然后他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可以不带头罩吗?”我停下动作抬头看他,他看着我的眼睛,轻声说:“别把我留在黑暗中。”

 

我看见他的瞳孔里清晰映着我冰冷残忍的脸,然后我重新低下头,继续在他脚踝上扣上皮带,声音含糊地回答:“好。”我不知道他听见没有。我想他应该是听见了,我的手指开始颤抖,它们已经和他的脚踝一样冰冷了。

 

做完最后的步骤,我强迫自己站起来,想让自己对他笑一下,却还是没有做到。他一直看着我,眼睛依旧明亮,我也看着他,一直看着,我知道我要陪他走到最后一刻,即使我的眼里只剩下冰冷的绝望。

 

就那样安静地站了几秒,我知道Otori已经把手放在了开关上,我终于艰难地开了口:“打开二档。” 我的声音嘶哑到自己都分辨不出来。我听见电流接到电椅发出的隆隆声。我死死盯住地面,强迫自己不要思考。

 

他走了。

 

 

11

 

我开着我的老道奇到家时已经黎明时分,天蒙蒙亮,鸟儿也在周围鸣唱起来,我钻出我的那辆破车。一直到那时我都很平静。然后我走上后门的台阶,想打开门外的灯,我按了按开关,灯却没有亮。我又发泄似地继续按着开关,依然是一片黑暗。

 

我抬起头想看看灯泡,就在那个刹那,这一生从未有过的巨大悲痛奔涌而来,仿佛浩大冰冷的海浪,突然将我吞噬。我想起他,想起他曾经那样地惧怕黑暗。想起我失去他了。想起他清澈明亮的眼睛,想起他曾凝视远方的桥,想起他每天低声唱的那首红河谷,想起他曾经在雨中转过身轻轻握住我的手。我的膝盖再也支撑不起这个躯体,终于跌坐在地上,头埋在手肘之间,大声痛哭出来。

 

我为他而哭,为我自己而哭,为所有人哭。

其实很多事情我也不明白,一直都不明白。所以当时他喃喃地问我,我只能沉默。法律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人们丑陋地对待彼此,为什么人们冷酷无情争权夺利,为什么人们会为了可怜的虚荣心放弃快乐,为什么人们自私自利毫不留情把别人推向地狱,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恐惧悲痛中成长。

 

或许我也没有资格问为什么,因为我也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我躲在阿巴拉契亚山脉之中,一年年冷冷看着北卡罗来纳的雨,其实我的面庞这样残忍冷酷。

 

12

 

我后来去了Tezuka的故乡,去看了无尽的原野和美丽夕阳。那里真的很美,每晚都有漫天繁星。我一直留在那里。

 

我再也没有回到冷山,虽然我依然会想起E区高大冰冷的墙和走廊闪烁的昏暗的灯。我也会想起Tezuka住过的那间牢房里,墙上刻着的日期。那里或许不会空着,几十年来,几百年,一直如此下去,有人来了,然后又走了。在墙上刻上日期,或者等待希望与奇迹。E区的墙上刻了数不尽的“God bless us”。

 

GOD BLESS US. 上帝保佑我们。So help me God. 

 

我不知道Kunimitsu他是不是也会念上一些祈祷词。被所有人仇恨的孤独的他,是否会默默念上一句,GOD BLESS US.

 

我还总在睡梦中看见滂沱大雨中的那座桥,阴森灰蒙,Kunimitsu就站在桥上等着,风吹乱他的头发。他的背影摇摇欲坠,模糊不定。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他。是我的Kunimitsu,是我的。我想他准是在等我。然后我们再一起等待一个时代,等着某一天会在明媚阳光中到来。

 

或许那一天道德至上,法制井然。或许那一天人性善良纯真,万物休戚与共。

或许我们会去撒哈拉看沙漠落日,去所罗门看大海日出。或许我们在犹他州荒凉的原野深夜看银河倾泻星空璀璨,或许在南太平洋坐独木舟随海潮起落。

 

可是那么久以后的事,谁知道呢。管他的,反正我们都得离开,没有例外,因因果果,六道轮回。

 

只是我依旧放不下他的目光,还有他那天站在雨中轻轻握住我的手问的那一句:“Keigo,还会有人爱我吗?”

 

在所有教堂崩塌,道德沦丧以后,在神殿荒芜,众神遗弃我们以后,还会有人在爱着我们吗。

 

会的,我想会的。我一直相信着。

 

而且,至少我爱你。

 

 

<美国故事>___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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