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ätsommer

艾德华尔德


找不到2009年写这篇文章的存档 于是一怒之下重新写了一遍  除了开头结尾估计全部不一样了... 


艾德华尔德

 

引言

 

对艺术稍有涉足的人,一定记得1999年7月在佳士得纽约拍卖行举行的那场世纪末拍卖会。当时与毕加索《格尔尼卡》齐名的德国表现主义油画《海神与囚徒》被日本的纸业巨头以九千七百万美元的天价拍得。其实在举行拍卖会之前,美术界早已轰动沸腾,因为那位画家死后,他的遗属从未允许任何他的画作进入市场。他的小部分作品捐献给了柏林艺术大学美术学院,其余的只有当偶尔冬季展出时,世人才有幸得见。关于他的一生,世人知之甚少,他生活在战乱年代,但画作却鲜有悲凉荒诞,与同时代的恩索尔和维也纳分离派形成了鲜明对比,使得他的画更添了传奇色彩。

 

Die Ballade 1

 

Atobe第一次听见勃拉姆斯的第一号叙事曲,艾德华尔德,是在很多年以前慕尼黑的冬日黄昏。当时他刚升任上校,奉命去逮捕一个有不良言论的犹太钢琴家。黑轿车缓缓驶过刚亮起昏黄路灯的街道,他在后座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又下雪了。雪飘飘荡荡,穿过枯死树木的枝丫。路边的面包店有一个父亲牵着女儿的手走出来,边上的酒馆门口有一对情侣窃窃私语。雪越来越大,远方却仿佛有几点寒星。他没来由地竟觉得有一丝伤感。拐过一个街口,他的车停在一个不知名的音乐厅门口。士兵给他打开了车门,他戴好皮手套,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军大衣,他一向是很注意形象的,然后走了出去。 


推开音乐厅门的那一刹那,他听见那首叙事曲。悲痛的,缓慢的旋律,像一首流泪的诗。他觉得讽刺,多像一个葬礼啊——他无情地感叹。他低声吩咐几个下属去后台,然后自己坐在了最后一排。他冷漠地听着那个演奏者最后的演出。最后一个音符消失,观众鼓起掌来。他也跟着漫不经心拍了几下。这是首不错的曲子,他想,演奏得也很好。他有些遗憾,但也仅此而已。他的血多半已经凉透,心也如同一块死气沉沉的冰冷石头。


观众开始退场的时候,他才注意到就在他前一排末端坐着的清瘦男子。看上去很年轻,正低着头专心致志画着什么。他一时好奇,走了过去。那画还只是简单的素描结构,但可以感觉出画的是那个钢琴家,只不过线条抽象变形,有点儿蒙克的漂浮感,又有点儿立体表现主义的味道。


“亲爱的伦勃朗先生,你不知道帝国是不允许颓废艺术的存在的吗?”Atobe凑在他耳边嘲弄般说。那青年吓了一跳,铅笔猛地戳在画纸上,留下一小段痕迹。


“啊,真是抱歉,破坏了一副好画。”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言不由衷地道歉。他就是这样,傲慢寡情,却始终彬彬有礼。


那青年很快恢复了镇静,站起来,与他面对面。领口的军衔和徽章显然透露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地位和身份。但那青年似乎毫不畏惧,他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说:“先生,请问你想让我画什么样的画?什么样的画是不颓废的呢?”他的语气并不愤怒也不激昂,仿佛法庭上冷静陈述的律师,提出一个合理的问题。似乎是真想知道答案。让人不得不尊敬起来。倒是让Atobe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当然是传统的学院派,卡拉瓦乔,德拉克罗瓦,或者华托,透纳,弗雷德里希——这话本来应该脱口而出,但Atobe却说不出口。一成不变地模仿已逝去的时代,是不可能创造出新时代的艺术的。他仿佛听到自己内心的反驳。其实他虽然觉得马蒂斯和毕加索很是微妙,但对表现主义还是挺喜欢的,现在所谓的颓废艺术无非是后印象主义的发展而已。


“好问题,可以写篇论文了。”Atobe笑了笑。那青年不说话,看不出他在想什么。音乐厅人都散了,然后那位被Atobe彻底遗忘到脑后的钢琴家被抓了过来。他的属下疑惑地望了望眼前的陌生青年。Atobe却说了一句:“遇到了熟人,聊两句。你们先出去吧。”看到他们都出去了,他才回过头又说:“你不会永远这么幸运。以后会有想画什么都可以的时侯,但现在,还是适可而止吧。”然后他转身走了。留下那画家呆呆站在原地。

 


Die Ballade 2

 

没有想到会再次见到他。又是一个下雪的黄昏,刚过了新年,好不容易得了空闲,Atobe坐着自己的私家车去听一场在柏林爱乐大厅上演的歌剧,是普契尼的托斯卡。本来他是打算头一天去德意志歌剧院听唐豪赛的,那首序曲可是他的一生挚爱,虽然他才只活了三十岁。还专门让人留了皇家包厢的座位。然而临时接到命令要去逮捕几个闹事的逆党,着实很可惜。任务很顺利,没什么特别的,于是第二天他终于可以补一场被搅掉的歌剧了。

 

他的老爷车刚拐进伯恩博格大街,他就一眼望见走在街边的一个瘦高身影。也不知怎地,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不是那个画家吗,他怎么在柏林,还真是巧。但让他屈尊降贵停下车跟他打招呼却是可笑的,不过一个默默无名的颓废艺术画家罢了。他正想移开视线,却看见那个人突然停下脚步,扶着路灯,捂住了胸口。

 

“停一下。”Atobe不自觉地吩咐出声,难得嘴比脑子快。车靠着街停了下来,他下车走过去:“喂,你还好吧?”那画家低着头喘气,然后虚弱笑着应了声:“旧疾而已,不碍——”他抬起头,话没说完,笑容僵在脸上,一瞬间显得震惊又迷茫。他没有血色的脸似乎更加苍白了。

“......”Atobe有点儿不高兴。他知道自己一向是作为死神代言人令人畏惧的,但现下却觉得很没面子。

“不碍事,先生。”他一定有很好的教养,因为转眼他就恢复了笑容与镇静,说:“谢谢。”他的语气甚至是带着一丝欣喜的。

Atobe嗯了一声,脾气没了。真是个怪人。他不知该怎么接话,或许就应该转头走人去听他的歌剧。

 

“上次,也没来得及向你道谢。”

Atobe反应了好一会,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冷笑了一声,嘲讽般说:“谢我什么?不杀之恩吗?”他语气冰冷,话中带刺,但那画家似乎没有听懂。

沉默了一阵,Atobe问:“你怎么在柏林?”

“我住在这儿,我在柏林艺术大学教书。”

并不是很意外的答案。他身上有种学究气,却并不陈腐,充满才情和纯净。

 

他俩一起往前走了一段,有一搭没一搭聊起天。这才知道他叫Kunimitsu Tezuka。Atobe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这个人并不害怕自己,也不厌恶自己,他似乎是对自己有好感,想亲近他的。怕不是间谍,Atobe想了想,又觉得好笑。而显然这个人也并非想依附于他高高在上的地位,因为他似乎对整个政局和时代动荡都毫无感知,就好像他并不是真正属于这个世界。或许真正的艺术家就该这样吧。果真是个奇怪的人。他俩一同停在德意志歌剧院门口,同声问:“你也是来看托斯卡的?”

 

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缘分,Atobe绅士地邀请他去自己的包厢,说他闲暇时在学绘画,想聊一聊。Tezuka并没有犹疑地答应了。那一场歌剧非常精彩,演奏到第三幕之时,正是那首“lo de' sospiri”,Atobe无意中往边上扫了一眼。他震惊地发现Tezuka竟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这对他的触动远比那首沉重的乐曲来得深刻。他其实很喜欢音乐,从巴洛克到浪漫主义时代,从巴赫到瓦格纳,他都很喜欢,但他却从来不会觉得感动。多年来,他的心是残忍凉薄的。这个时代,他高贵的出身造就了一个无情无感的他。但这个刹那,他觉得自己的心好像突地裂开了一个细小的缺口,滚烫的血从中流了出来。虽然只是短短瞬间,却让他兴奋不已。

 


Die Ballade 3

 

之后的一段时间,Atobe得空老往柏林艺术大学跑。他的同僚军官们开他的玩笑:“哟,这是要追哪个女学生。”他却半正经地回答:“我是去学绘画。”只引起一阵玩世不恭的哄笑。他去听Tezuka的课,看见他给学生示范画的达芬奇素描,线条轻盈一蹴而就。他给学生修改,寥寥几笔便端正了结构,使明暗灵动。他一定属于那种真正的天才,Atobe心想,而不是被吹嘘出来有名无实的,而后者还真不少。

 

这一天他真的带了一副自己画的素描去找Tezuka。 说实话,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画得是真的很,难以言喻。明明是按照传统的方式画的断臂的维纳斯,结果却歪歪扭扭地像抽象画——活脱脱断臂的仙人掌。但是Tezuka依然认真地帮他修改。这是下课以后,学生们都散了,画室里只剩他们两人。他斜靠在本该属于模特的躺椅上,悠闲自得地看着Tezuka默默地改着他的画。下午的阳光从天窗落进来,温柔洒在他们身上。好像世上的一切都变得温柔了起来。

 

“好了。”Tezuka说。他的话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似乎是对学生特有的鼓励。

“哦?”Atobe凑过去看。这哪里还是他之前那幅,基本就是擦了重画。但他还是脸皮很厚丝毫不怕尴尬地问:“我画得怎样?”

Tezuka想了想:“说实话,可能你是我这辈子带过基础最差的学生。”

Atobe哈哈大笑起来,老实地承认:“并没有丝毫基础。”

 

他很喜欢Tezuka。他难以描述这种感觉。他明显感觉到他和全世界所有人都不同。他极富才情,纯粹又敏感。他就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对他身边发生的所有肮脏血腥的事都没有实感,他应该是聪明清醒的,但他的灵魂已经被绘画所占据,无暇顾及其他。Atobe就像一个孩子发现自己的宝藏一样,紧抓着不放。他本能地觉得Tezuka的画不止如此,他不是伦勃朗,甚至不是塞尚,他一定有更多的才华,他的画可以颠覆整个世界。他其实很想问,当时在音乐会上画的那张画如何了。但是他怕Tezuka戒备。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会疏远起来。当时他对他说——现在要适可而止,不能画那些所谓的颓废艺术——的时候,他是真心规劝。但是现在他理解到,让他在束缚中画那些一陈不变的东西,是对他才情的浪费。他想要保护他,保护他的才华横溢。也只有自己可以理解他保护他。他莫名就这样优越地坚信。

 

 

Die Ballade 4

 

之后几乎每一个周末,Atobe都耗在Tezuka的画室里。有时候他拿着本书看,有时候也跟着画一画。他喜欢看Tezuka画画时候的样子。安静地坐在画板后,穿着白衬衣,袖子挽到肘部,露出一小截苍白瘦削的胳膊,有一种禁欲高贵的气质。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却显得有力而灵动。他金色柔软的前发有点长,额头白皙,鼻梁精致,嘴唇的弧度很好看,和自己一样蓝色的眼睛就像最干净的海洋。他被深深吸引了。有时候他们也一起出去吃饭,或者听音乐会。他喜欢听他讲15世纪湿壁画的创作,怎样在灰泥干透前有限的时间里完成描绘。达芬奇怎样使布纹素描充满活力。卡拉瓦乔如何用光影表达他的血腥美学。同样喜欢光影的门采尔如何坚持自己的现实主义风格。

艺术一定是人类文明最伟大的东西,在漫漫历史和残酷时光中一刻不离地支撑着每一个接近它的灵魂。再一次听到肖邦的第二叙事曲,Atobe竟不自觉热泪盈眶起来。他发觉自己的灵魂得到了宽佑。

 

没想到第一次提起那副画的是Tezuka。那天他们在画室待到很晚,已经错过了晚饭时间。Atobe正在看一本讲意大利文艺复兴美术的书,然后Tezuka走过来问:“你有没有空去看看我刚完成的画?”他惊讶地抬起头:“可以吗?”

“当然。”

 

Tezuka的公寓就在大学边上,他俩一起走过去,大概就十分钟。房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清爽,窗台边有一束红玫瑰。他跟着走进内室,卧房和画室在一块儿,隐隐迷漫着一股东方焚香的气味。画板上遮着一块布,Tezuka走过去把那块布掀开。

 

他难以描述那一刹那受到的冲击。大片触目惊心的腥红和黑色的钢琴轮廓,白色的光晕环绕,一个扭曲尖锐的人影缩在角落——正是音乐会上那副画的成稿。他想世纪初当人们第一次看懂凡高的画而惊叹时,一定就是他现在这样哑口无言的感受,那画布上的感情无拘无束,色彩直接又单纯。但不同的是,当时凡高把他的痛苦通过激情的宣泄变成表象的疯狂。但这幅画却并没有忧苦,只剩热情。 

 

“你喜欢吗?”

似乎所有语言都是乏力的,Atobe只得点点头。Tezuka好像很开心:“太好了。”

“我的意见很重要吗?”他问。他以为对于Tezuka来说,外人的褒贬一定都是无足轻重不屑一顾的。

“嗯。我一直在寻找更好的表现方式,但却很困惑,直到遇见你才让我有了灵感。”

Atobe感到自己的心越跳越快。

“你让我想起希腊罗马时期最美的雕塑。”

他突出其来单纯的告白使他惊喜万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激动地抱住他,那双画家的手也同样热情地环住了他的背。

“你是我的卡瓦切里。”Tezuka在他耳边轻声说。

 

 

Die Ballade 5

 

醒来的时候,Tezuka已经坐在画板前画起了画。Atobe披上睡袍走过去,看见画布上一片汪洋大海。

“我还以为你在画我呢。”他笑着打趣道,顺了顺Tezuka柔软的头发。

Tezuka耳尖有点红,并没有停下手中的画笔:“我还没想好怎么画。”

Atobe愣了愣,心情变得格外的好。换了个话题:“这是南太平洋吗?”

“怎么看出来的?”

“你上次提到很羡慕高更。”

“嗯。”

Atobe没再说话,他突然有一种想要远走高飞的冲动。就他们两人,去塔希提,去斐济,或者所罗门,和土著居民一样在岛上过着最原始的生活。

 

这一年夏天在柏林举办了奥运会。因为要安排警戒,很长一段时间Atobe都很忙。不过他们还是一起去看了几场比赛。奥运会举办得很成功,一片祥和欢乐,好像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再有战争。但是接下来的一年国内外政局却暗潮涌动,变幻莫测。Atobe升任了少将。在他的帮助下,Tezuka举办了一次很成功的个人画展,当然是传统的学院派的作品。1938年新年他们去听柏林爱乐的音乐会,一个年轻的奥地利小提琴家演奏了布鲁克的g小调小提琴协奏,还有欧伯龙和艾格蒙特序曲,维也纳之血华尔兹。清一色德奥系作品。不知是刻意还是巧合,三月便发生了德奥合并。国际舆论沸然。由于苏台德地区冲突不断,与捷克斯洛伐克的关系也日渐紧张,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但这一切都未对Tezuka产生任何影响。他依旧是对世事无感的。他在Atobe悄悄建立的保护网之下,心无旁骛画着他的画。他似乎是一步就达到了非传统艺术的巅峰。大部分前卫艺术其实都是叛逆而粗野的。但他却保留了古典作品的优雅。他的画既不愤世嫉俗,也不像蒙克那样充斥噩梦与恐惧。他从来不想嘲讽谁批判谁。他不愿意表达痛苦,但却不是想逃避,正相反,他的画仿佛是走出深渊刹那的喜悦,黎明时的第一束阳光。

 

十一月爆发了水晶之夜。那个事件的开端无比讽刺。一名犹太青年因不满被驱逐,枪杀了一位大使馆的秘书,引起了大范围的暴力反犹骚乱。但事实上,那名遇害的秘书其实是试图帮助犹太人的亲犹派。水晶之夜发生在慕尼黑会议之后,苏台德地区已被割让,Atobe被安排去那里参与接管以后的有关事宜,忙得焦头烂额。到达苏台德的一周后,深夜他收到一封家里寄来的加急信件。是管家的笔迹,他预感一定是出事了。他知道Tezuka有肺病,生怕是病倒了。他赶紧拆开,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

 

信很简短,说一名美术学院的犹太老师遭到开除,不知是为自保还是泄私愤,这名老师手握证据,向文化部举报了Tezuka,说他创作颓废艺术,Tezuka已被带去问话。信是三天前寄出的。他连夜坐火车赶回柏林,只跟自己的副官留了一句,家中有急事。

 


Die Ballade 6

 

在见到海德里希之前,Atobe想了无数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当站在他面前,他却还是决定老实交代。他略微低了头,难得低声下气地说:“他对我来说,很重要。”海德里希站在窗边,不置可否地看着他。Atobe不再说话,这种时候沉得住气也是一种谦逊。其实他和海德里希是有私交的,他觉得这位局长大人也不会为难他,而且对于处在他们这个位置的人来说,这事其实根本不算大。但即使只是极其细微的风险,对Atobe来说结果也是不可想象的。他生怕会对Tezuka造成哪怕一点点的伤害。

 

“我知道。”海德里希终于说话了:“我已经让人把他送回家了。”

Atobe松了口气,如释重负:“真是太感谢了。”

“但是,我觉得你还是把他送出国吧。你家不是在瑞士哪个山上有一座城堡吗?”

Atobe没回答。其实他也有这个想法了。现在他们都知道其实战争是迟早的事。也许是小规模的,也许是大战。局势已经越发动荡不安。

“况且你们这个关系,”海德里希又说:“你已经是少将了,又没结婚,传出去总是不好。”“只要你管住你手下那些人的嘴,谁还能知道?”Atobe嬉皮笑脸起来:“来,头儿,抽支烟。”他给海德里希点了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

 

“我好久没抽烟了。”Atobe说,也跟着靠在窗边。

“怕被嫌弃?”

“差不多。”

海德里希凉凉地瞥了他一眼:“没出息。”

“那个举报的人呢?”

“在萨克森豪森。”

“哦。”Atobe应了一声。

“得了吧,”海德里希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少沾点血,多积点德。”

“有道理,”Atobe笑了笑,吐了口烟:“有时候我想,要是可以离开,去一个太平洋的小岛上,和土著居民一样过最原始的生活,也挺好的。”

“是啊。我也想。”

“别!我可不想和你住一个岛上。”

海德里希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想和你住一块儿?”然后他看着窗外,好半晌又说:“可是我们谁也逃不出这里。”

 

他们又闲聊了一会儿。那是Atobe最后一次和海德里希悠闲地站在一起抽烟。后来大战爆发,海德里希也在布拉格遇刺身亡。他是对的,没有人能逃得了。

 


Die Ballade 7

 

跟Tezuka说想送他去瑞士的时候,Tezuka呆呆地看着他,好像受到了打击。Atobe连忙解释,说国内局势动荡,而且去瑞士就可以不用藏着掖着,随意画什么都行。他家在苏黎世附近有一片庄园,虽然不会如柏林这么繁华方便,但是很安静,环境也好,适合静养。大学的职位可以先挂着,等局势安稳了就回来。本来以为他会很反感,感觉就像送情人去海外圈养一样,所以Atobe准备了很多充分的理由和说辞。结果没想到Tezuka愣愣听他说了一会儿,就点头答应了。

 

行程定在春天,Atobe安排中途先去意大利。其实他真的很想带他去塔希提岛看一看,但是太远太不安全。所以就决定去佛罗伦萨。他们一起走在阳光灿烂的阿诺河畔,聊起拉斐尔和米开朗琪罗的风流韵事,Atobe调侃道:“米开朗琪罗当时给卡瓦切里写了这么多情书,为何我这个卡瓦切里一封都没收到?”Tezuka笑着回敬:“其实我写了厚厚一沓,怕你读不过来。”他们一起去看美第奇家族的小礼拜堂和故居,偷偷吐槽大卫像微妙的地方,一整天待在乌菲齐美术馆里看波提切利和乔托,深夜爬到圣母百花大教堂的顶端看星河璀璨,在黑暗中拥抱。Atobe终于明白,为何别人说热切的爱可以让人永远都是少年。

 

将Tezuka安顿下来以后,Atobe倒是真松了口气。这片庄园与世隔绝,四周雪山环绕,山脚却野花满地。他将自己最亲近的佣人和私人医生安排了过来,也打算让服侍自己多年的老管家留在这里照顾Tezuka。除了瑞士,他想不出世上还有哪儿会是安全的。

 

这一年九月,因为波兰不愿交出旦泽走廊,德军进攻波兰。大战全面爆发。其实此时在亚洲早已烽火燎原。十月初,波兰已被全境占领。Atobe并不管行军打仗,也没有去华沙。大部分时间他都依然在柏林的总部处理政务。总得说来,他和海德里希一样,都属于文职的将军。战火不断扩大,1940年初夏比利时荷兰卢森堡相继沦陷,法国也一个月便投降了,留下盟友英国三十万军队被围困在敦刻尔克。他们雄鹰占据的版图不断扩大,他们战无不胜,成了历史上最令人畏惧的部队。但Atobe似乎对这些也并没有什么感觉。他认真干他的活,管理着萨克森豪森,他的血大概依旧是冷的,但是却有那么一小块炽热温柔的地方。他是快活的。他时常收到Tezuka给他寄来的信,他给他讲夏日午后的阳光,蝴蝶飞舞的原野,窗外的雪山和蓝天,黄昏的细雪,夜晚的斗转星移。讲他最近读的书,听的音乐,十四行诗,悲惨世界,月亮与六便士,阿尔比诺尼柔版,马勒第五交响,勋伯格升华之夜。Atobe日复一日地发现,时间和距离让自己更加义无反顾疯狂地爱着他。

 


Die Ballade 8

 

1941年,在德军对苏实施巴巴罗萨之前,Atobe终于有时间去瑞士小住一段时间。年初的时候Tezuka染了风寒,之后身体一直很虚弱。战争年代物资短缺,但Atobe宁愿自己吃点苦,有什么好东西都要寄到瑞士去,还搜刮了一点儿戈林从西班牙运给前线将士的橘子和邓尼茨托人带给曼施坦因的大吉岭红茶。这一次除了东方的茶叶,他还带了几幅画回去,其中有一幅是塞尚的《玩纸牌的人》,还有一幅是达芬奇的《救世主》。其实在他心中,别的画家的画再昂贵都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他想Tezuka大概会开心,或许能带给他一些新的灵感。

 

在瑞士住了小半个月。Tezuka是又清瘦多了,不免让人担心与心疼。但是他的画却越来越有朝气,耀眼夺目让人激动不安。他终于画了几幅以Atobe为原型的人物画。但总是带着神话色彩,不是化身为海神就是太阳神,搞的Atobe洋洋得意,嘚瑟得很。

 

1941年末,东线战场全面拉开。日本偷袭珍珠港,美国对轴心国宣战,战火几乎席卷所有大陆。德军再也不是刚开战时的那个战神了。接下来的日子,列宁格勒,莫斯科,斯大林格勒接连受挫。战线越拖越长,时间越拖越久。1941年Atobe曾跟Tezuka说,战争会在圣诞节之前结束,到时候他们就可以去南太平洋度假了。然而一晃,已经到了1943年的圣诞。他们曾攻占的土地已经逐渐沦陷。但Atobe除了忧惧国事,更担心的却是Tezuka的健康。这个冬天他身体非常不好。去瑞士过圣诞的那两天,Tezuka强打起精神,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只能躺在床上。Atobe跟医生谈过,医生依旧是说只能静养,不可操劳,之后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1944年,敌军从诺曼底登陆,帝国将倾。与此同时,Atobe收到瑞士寄来的家书,说Tezuka病情恶化,并且精神上也有点不稳定。Atobe立刻赶了回去。来信同時说,Tezuka似乎是害怕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没日没夜地画画。他咳嗽越来越厉害,瘦得只剩皮包骨。幸好已入夏,天气不那么冷了,不然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撑下来。Atobe抵达庄园的时候,大家都表情凝重,缄默无言。他直直走进Tezuka的画室。


推开门的那一刻,他震惊地愣在原地—— 


满室无处不在的画让他愕然,每一幅都是他——冷漠的,热情的,残酷的,温柔的,纯洁的,情色的。留声机里不断转着肖邦的第十三首夜曲。东方香料焚着冥府深渊般的香味。那个刹那,那诡异而浓烈的感情让他感到恐惧——那画中的每一个自己都像恶魔一样,要把Tezuka最后的生命吸干耗尽。Tezuka依然在画着,他的脸就像着了魔一般。

 

好半晌,Atobe才回过神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声音抖得厉害:“我回来了......别画了,听话。”Tezuka停下了画笔,但却一动不动。直到Atobe感觉有水一滴一滴打在自己胳膊上。Tezuka的眼泪不住地往下掉:“我怕我画不完了,Keigo...... 我不想和你分开。”Atobe紧紧地抱着他,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吻着他的耳朵说:“不会的,我们不会分开的。”Tezuka大声痛哭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Tezuka的情绪似乎有所好转。他不画画了,听医生的话好好休息。七月的一个晚上,Tezuka似乎心情很好,临睡前脱了衣服,爬到他身上,凑到他耳边蹭着他笑着问:“你有多久没抱我了?”他笑起来,也被勾得来了兴致,激烈地折腾了好一会儿。大概快黎明的时候,他被一片嘈杂声唤醒。迷迷糊糊间他突然发现身边没有人。他一瞬间清醒了,窗外摇曳着大火燃烧的光。有人重重地敲着他的门。他仿佛丢了魂一般套上衣服,冲了出去。

他站在那熊熊燃烧的木屋前,失魂落魄,呆呆往前走了几步,然后猛然被人拉了回来。

 

火直到天大亮才扑灭,Atobe站在废墟之上,看着面前焦黑的尸体。

 

他走了。

他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Atobe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那尸体抱在怀中。他没有哭,也没有什么表情。他哼着一首歌,温柔地吻着那可怖的头骨。

 


Die Ballade 9

 

整理Tezuka遗物的时候,Atobe才发现他的日记。皮质的封面已经很旧了。其实这么多年来,很多时候Atobe都不知道Tezuka在想什么。他想有时候自己是害怕去知道的,他怕Tezuka其实只把他当成一个带来灵感的艺术品,怕他对自己的爱远远不及绘画。他轻轻抚摸那日记的封面,良久,终于有勇气翻开——

 

“今天看到蒙克和柯柯西卡展出的作品,我很受感动。波动和梦幻般的线条让人感到恐惧。耀眼的色块斑驳陆离,震撼人心。可是我并不想画出让人痛苦的作品,我希望可以给人们带来希望和快乐。

...... ......

 

弗拉曼克真是一个天才。原来色彩可以如此直接的表达。我从来没有尝试过用锡管挤出的颜色直接作画,这是多么大胆而无法想象啊。

...... ......

 

最近一段时间我身体很差。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画出更好的画来。有人说,对于画家来说,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是至关重要的。我一直等待着,我知道我爱着一个什么样的人,虽然他还没有到来。他一定就像米洛斯岛的海神波塞冬,像教皇宫的阿波罗,当他出现的时候,我一定可以认出来。我愿意用我的一生去等待他。

 ...... ......

 

今天晚上我遇见了一个军官。他就那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眼前,冰冷的眼神,似笑非笑的嘴角。他的样子真的就像古希腊罗马时代的雕塑,英俊而冷淡。他的身上有血的味道,但他的目光却像孩子。我震惊不已。我想追上他的时候,他却已经走了。我很失落。我为自己的反应迟钝而懊恼。 

...... ...... 

 

我再次遇见他了。神灵啊,我是多么感激!这是多么巧合而让人惊喜。他又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我面前。就像我曾画过的希腊诸神,突然有了生命,走过漫长岁月横跨千里万里回到了我身边。他的五官那么端正,他的眼睛像我心中的南太平洋。

...... ......

 

今天上课的时候,他像一个迟到的学生一样偷偷溜进了教室。他穿着一件很好看的驼色大衣,戴着深绿格纹围巾,没有打发蜡,头发就那样耷拉着,真像美术学院的学生。他咧开嘴冲我笑。我的心跳突然变得很快。我难以描述那样的感觉,只好垂下眼睛继续帮学生改素描。

...... ......

 

他画的画真的,特别丑。总是让我又好气又好笑。

 ...... ......

 

他说要送我去瑞士,我想他可能要结婚了。可是我不敢问。但是即使他要结婚了,只要他能幸福就足够了。可是一想到他要和别人结婚生子,我就嫉妒得像要发疯一样。

 ...... ......

 

我想念他。他才刚离开,我就落了眼泪。我在画板前坐着,只有画他才能让我不被思念所折磨。我画他的眉眼,他的锁骨,他的腰腹,他的脚趾与身体的轮廓。

...... ......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整夜地咳嗽,我开始害怕了,我害怕我要离开他了。我不敢照镜子,那镜子里惨白消瘦的脸让我感到恐惧。我越来越羸弱无力,他抱我的时候小心翼翼,我还能让他尽兴吗。我恨我的身体不争气。我希望我可以陪他一直走下去。

 ...... ......


我害怕听见深夜大雨的声音,那雨一刻不停歇发疯似地敲着窗,好像它再不停下我就要尖叫出来。

...... ......


我最近听什么音乐都会不知不觉落泪。第十三号夜曲,第十二号练习曲,第四号前奏曲,西贝柳斯的小提琴协奏,埃尔加大提琴协奏,唐豪赛,自由射手...... 我想在卡瓦拉多西赴死前的那个夜晚,当他看见璀璨的星空,一定就是我这样的感受。我不想死去,我从未如此惧怕死亡,生命从未如此宝贵过,我不想离开他......

...... ......

 

在我走以后,十年以后,半个世纪以后,他还会记得我吗?希望在他的回忆里,我永远是笑着的,最好看的样子。

...... ......

 

我要走了。我已经接连几天在深夜呕血。没有人能对抗命运。可是我不想让他看着我离开,我一定会哭出来。我舍不得他。最近我总是懊悔,我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一次 Ich liebe dich。他是不是觉得,我对绘画的爱超过了他呢?其实从我第一次见到他起,我就知道我爱上他了,绘画对我来说只是一种表达爱的媒介。

...... ......

 

他一定也会读到这里吧。他...... 不,Keigo, 原谅我选择这样的方式离开。我是个软弱的人啊,我不敢跟你告别,我没有那种勇气。与你相见,我真的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我真的很快乐。”

 


日记到这里结束了。


最后一页小心翼翼夹着一张泛黄的画稿——

 

铅笔勾勒的钢琴和钢琴家轮廓,还有一小段铅笔戳在纸上的痕迹——

 

那一刹那,所有回忆和情绪就像暴风雨一样倾泻而下,他终于承受不住,大声痛哭起来。

 

 

Die Ballade 10

 

很多年以后,那旧梦中的千年帝国已成为尸骨堆砌的不堪回忆,这片国土所有的城市又在废墟上建立起来,所有子民都学会在沉默中赎罪。那个鲜血淋漓的时代,他的名字和权位,已成为惊恐而不能提及的过往。

 

Atobe再次回到了慕尼黑。冬日黄昏的街道,大雪纷飞。但远方的天空似乎闪烁星辰。他早已步履蹒跚,白发苍苍。他杵着拐杖,站在当年那个音乐厅的门口。他推开门,听见那首艾德华尔德。他分不出来是现在还是已回到了从前。

 

他在最后一排坐下,看见前排末端有个低头画画的金发青年。

 

泪水倏然模糊了他的视线。那青年回过头,冲他笑。

 

他也流着泪笑起来——

 

那是Tezuka。

 

他看见他站起来朝他走来,看见年轻的自己穿着挺拔的军装,看见他们一起走过伯恩博格大街,看见他们坐在午后洒满阳光的教室画画,看见他们在星光璀璨的夜晚拥抱。他看见大雨滂沱,看见灼灼烈日,看见茫茫大雪,看见广袤原野,看见城堡斜阳,看见花海蓝天,看见周而复始的季节和云潮翻涌,看见莱茵河寂静地流淌过这片大陆——

 

他看见黄昏时分浩瀚的南太平洋,星斗刚升起,他倆赤脚站在沙滩。水手收起船帆,土著居民在浅滩上点上篝火,跳着原始而疯狂的舞蹈。

 

夕阳落尽,银河一刹那倾泻落入海洋之中。

 

 

Edward _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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